五年前《张光宇集》出版,是张谜们击掌称快的一桩幸事。光宇诞辰120周年,唐薇、黄大刚老师又编出这套袖珍版小集,了解光宇的艺术成就,对于广大读者更显便利了。小集精选了《西游漫记》《水泊梁山英雄谱》《民间情歌》等经典名作,另有别册《彩笔千秋》,收入黄苗子、张仃等人的回忆和评述文章,四册小书在手,光宇艺术精华可谓尽收眼底。自上世纪20年代开始,张光宇的影响力,正是从一册册的印刷小读物扩散到人群中,他的艺术创造力,也是从插画、漫画爆发开的。120周年之际,用四册小书来纪念这位艺术家,再合适不过。读书时可以感受到,编辑设计团队是深深折服光宇艺术的一群人,小集的出版,凝聚了他们的敬意和喜爱。
20世纪中国有名有姓的艺术家,能列出一长串,但有趣的灵魂加上天纵之才,少之又少。张光宇是我们回望上个世纪时,感到十足庆幸的天才巨手之一,足以代表20世纪中国人文的新面貌和新格局。但艺术家离世半个多世纪了,客观的历史评价,却始终滞后。画家郁风晚年曾感言,张光宇是一艘载满宝藏的沉船。沉船之喻,甚为允当。为什么,看见张光宇会这么难?
和很多知名艺术家相比,张光宇涉及的艺术领域太过宽广和驳杂,总括起来有三条,“大众美术”“商业美术”“实用美术”:前半生他在上海滩商业潮中打拼,舞台布景、香烟广告、杂志出版、书刊装帧、字体设计、电影美术、漫画插图、室内装饰、家具设计、壁画创作,从小学徒到人间画会会长,是漫画界德高望重的大哥;后半段,他是新生共和国的形象设计师,国徽设计、《人民画报》《人民日报》改版,游行队伍设计,外宣书刊的装帧插图,国字号楼堂会所的室内设计和壁画工程,筹建中央工艺美院,整理民间艺术遗产,培养装饰艺术人才,无处不见他“打杂差”的忙碌身影,最后以一部享誉国际的动画片《大闹天宫》的造型设计谢幕。
《西游漫记》第二章第三页
正统的现代美术史评价,向来重视国油版雕,附带关注留学和职掌高校的履历。张光宇只有小学学历,靠着漫画赢得艺术界的声名,大部分的人生段落,他是一个边学边干的“实用艺术家”。1950年代末,他认真琢磨过“新中国画”,其实还是跨媒介的装饰绘画,这套理论和方法,后来在首都机场壁画创作中大放异彩,但这些不算是“正宗”国画。
实用美术和纯粹美术之间,本来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。1925年,林风眠等留法艺术家参加的首个国际现代美术展览,是巴黎万国装饰工艺博览会。留日的高剑父,做过瓷业大王的梦,留法的徐悲鸿,也画过月份牌式美人,张光宇的启蒙老师张聿光,更是为“新舞台”绘制布景的职业画师,这些都是中国现代美术的重要源流,后来被视为无关紧要的“逸话”了。其实,毕加索参与过舞美设计,夏加尔帮教堂设计过彩色玻璃窗,建筑师柯布西埃是超现实主义绘画的积极参与者,克利也在包豪斯教过画。应该说,这种全面介入现代生活的理念和跨媒介创作方式,才是现代艺术发源的本色。
张光宇的现代艺术理想,从一开始就建立在实用美术的日常实践中,力图贴近时代审美和现代人的感受,探索艺术语言的“实用性”。1929年,他阐释工艺美术,就是“人生切肤所需求的艺术,追求出实用与感觉上的愉快,予人生一种安慰”。正是这种对“实用性”和现代感性的追求,使他超越了一般画种和门类的具体限制,也能更自由地从包括民间艺术在内的传统语言,乃至世界最新潮的现代艺术资源中,加以择取、消化和表现,逐渐形成了能够穿行于各种媒介之间的个人艺术风格。
从“新舞台”接触京剧戏班开始,接着为英美烟草绘制广告,乃到30年代漫画和画报出版的黄金时代,张光宇长期浸泡的是市场导向的舞台、银幕、印刷纸媒和时尚行业,由此锤炼出的职业敏感性,就是“娱乐”大众。在客户、读者、观众的趣味把握中探索新形式,更有观察洋场世情百态的独特视角,加以大上海四通八达的国际资讯支持,他得以培养出充分的触觉与灵感。在文化市场中浮沉,并无现成的路子可循,只能摸索更加合适的方案。这一点,他和每天坐在画案前忙着开发“新产品”,靠卖画为生的齐白石,并无二致。
齐白石在现代美术史上的成就,很大程度上是利用他所独擅的湖湘民间艺术的造型能力,激活了文人书画日见闭锁的精英传统。张光宇同样极为重视民间艺术传统,激活的方式却是现学现用,以更显时尚的西方现代艺术语言加以转化和再创造。和白石老人安心于个人画坊的经营不同,光宇是机械复制时代的弄潮儿,是与时代国族同呼吸共命运的现代传媒人,更是一个擅长学习和转化的新媒体艺术家。
论者尤喜将张光宇和他敬佩的墨西哥插画家珂佛罗皮斯(Miguel Covarrubias)进行比较,认为受到珂氏影响,是他个人画风的一个重要转折。被漫画界圣手们反复吟味称道的《民间情歌》(1934-1936),就是将明清版画和包豪斯的硬边简线风格加以融合,构图上更借鉴了珂氏轻快风流的装饰风,画面中江南水乡和男女情色的人间韵致表现得淋漓尽致:“方是方,圆是圆,达到造型纯熟之境。既简练又饱满的超完整性,与民间版画有异曲同工之妙”(叶浅予语)。张光宇的政坛名人漫像,也是从珂氏那里获得不少灵感,更参以京剧脸谱的程式化表现,情调诙谐,效果分外强烈。
对于二者风格的关联性,丁聪认为,张光宇的装饰理想,是根源于中国传统艺术,与其说是学珂佛罗皮斯,不如说两人是异国知音,“他们在追求高品位的装饰方面是同道者。”1933年珂氏来上海,在邵洵美处看了张光宇的画作之后,就赞扬“他非特了解了西方艺术的长处,同时又能尽量发挥东方艺术固有的优点”。珂氏此行还着意搜集中国古玉,在和墨西哥古玉对比之后,他激动地宣称,在雕玉上发现了中国艺术与墨西哥艺术的相同处。一年后,张光宇开始绘制《民间情歌》,画面线条净洁刚劲的曼妙表现,也让人联想到殷周的玉石铜器线雕(黄苗子语)。这种跨文化的艺术传统再发现和视觉演绎,在两位艺术家身上的确是相通的。
张光宇的学习能力,大公子张大羽曾有过传神的记述。在英美烟草公司工作时,有不少外国画家,怕别人偷学技术,作画时遮遮掩掩,张光宇常去他们身边走过,“眼睛一溜,心里就有数了”。他从不自满,总是在尝试新方法,丁聪回忆,当时电影很新奇,光宇看了德国和苏联的电影,看了某部演剧,他就把电影镜头或布景,放进自己构图中了。廖冰兄对此有过精当的比喻——吃草挤奶的牛。他以张光宇的字体设计为例,既独特又自然、千变万化又能和谐统一,吸收了西方字体的设计特征,但“你不得不承认这是新的、现代的,又是符合中国书艺规范以及民族欣赏口味的”,“张体”为汉字的图案化开出了一条既崭新又宽广的大路,一直影响到今天。
小集中收录的《西游漫记》《水泊梁山英雄谱》和《林冲》等,是最足以反映张氏图像叙事能力的作品,这种以连环画形式讲述历史故事乃至完全出于作者杜撰的“故事新编”,发挥出了非凡的艺术想象力,用他本人的玩笑话讲,就是“骗骗人,造谣言”。不拘泥于文学文本,不囿于文物制度,大量参用了艺术家在现实生活中的观察体验,乃至于舞台和电影画面的经验,最后,作者是根据图画叙事的节奏来安排布局。他讲过一句话:“画画也像写文章,像唱歌,有章法,有节奏。”阅读这些连环画时,相信读者们也能各自品出造型布局的味道和节奏来。
《水泊梁山英雄谱》 金大坚
《水泊梁山英雄谱》 朱仝
光宇从小熟读这些文学经典,也爱在后台看演员画脸谱,这也影响了他对人世间的细微体察:“觉得人生是个舞台,每个人都在扮演某个角色,像在演戏,好人坏人,上上下下”(张大羽言)。《英雄谱》中不少人物形象的设计,完全可以对应当时他观察到的城市风光。孙二娘浑似舞池里周旋无敌的妈妈桑;铁臂膊蔡福,定睛一看,以为是印第安酋长附了体,“杀人须见血,救人须救彻”,豪横的形象有了,还有点搞怪的异国情调;美髯公朱仝,在知府衙中抱着小衙内逗乐,一脸的仁义敦厚,比之陈老莲《水浒叶子》中的美髯公,更多了几分令人信服的人间温情;赤发鬼刘唐脚下的那铺方石街,婉转成起伏的波浪形,映在方整洁白的院墙之下,也呼应着刘唐的发须服饰,这种充满形式律动感的巧思,让人叫绝。留心看这套画中的地砖样式设计,多能补足人物性格和现场的心理气氛;玉臂匠金大坚在书斋刻印的场景,也是一幅Chinese Modern家具设计的效果图,案台、座椅的造型,让人联想起光宇三四十年代家具设计中的中国包豪斯风,金大坚坐在摩登太师椅上刻印,惬意得很。光宇设计的这批家具,原物有幸保留了下来,在北京势象空间的张光宇艺术文献中心长期陈列,有心者可以去扮一回金大坚的。
《水泊梁山英雄谱》 孙二娘
《水泊梁山英雄谱》 刘唐
《水泊梁山英雄谱》 蔡福
《西游漫记》创作于抗战最末期,艺术家在重庆北温泉逼仄的家中,临时搭起一张木案,四个月的时间,绘制出六十幅讽刺连环漫画。由于当时杂志出版受到官方压制,因而这套漫画只能以“展览漫画”的形式面对观众。“民主之年,胜利之月,穷愁之日,怀乡之时”,艺术家在战乱流离中,亲眼目睹了国民党政权的腐败奢侈和民生涂炭的巨大落差,“冷眼看人,热心捣鬼”,此时的艺术家已经意识到,漫画即将作为一种鼓舞民众、改变现实政治的积极力量登上历史舞台——“手上无原子弹,负此昂藏;笔端似万花筒,相期莞尔”。读毕《西游漫记》,我们就能理解,为何在抗战时期,是漫画而不是其他画种,占据了了对敌宣传的最有力的位置,漫画家既有共情于本土民众的接地气的说服力,更有其他画种难以企及的针对国际观众的语言变通力。这种自由组装世界美术语言,将迪士尼、百老汇、京剧舞台、木偶戏的娱乐要素,统统纳入讥讽笔端的绘画语言实验,吸引了陪都的无数观众,和当时的话剧演出一样盛极一时。75年过去了,孙悟空看钞票的眼神、南极仙翁搂着何仙姑大汗炫舞的场景,以及伪秦国上空的气球骤变的炸弹雨,依然在提示我们,在这座艺术创造力的高峰周边,很难看到足以匹敌的美术史景观。
《西游漫记》 第五章第一页
《西游漫记》第五章第四页
张光宇正直幽默,诚恳而乐于助人,他的漫画创作和商业出版项目,从20年代末就不断吸引着年轻漫画人,逐渐聚拢为一个极富创作和组织才能的艺术家团队——张正宇、黄文农、鲁少飞、叶浅予、胡考、张乐平、黄尧、张仃、廖冰兄、黄茅、梁白波等人。这也是艺术运动社和决澜社之外,最引人关注的现代艺术家群体。从1926年上海的漫画会,到时代出版公司的杂志供稿群,再到抗战时期遍布各大战区的漫画宣传队,最后在香港结成人间画会,迎接政权更迭。对于这群漫画家的历史性贡献,郁风有过一段评价:“这是生命力很强的一群,他们多数都未经过正式美术学校训练,从无到有,扎根于中国土壤,又吸收外来艺术营养,紧跟时代的发展而不断转化、延续,她的判断是:“我认为中国的现代美术是从30年代上海的漫画开始,成为打开局面的先锋的。”诚哉斯言。
郁风先生之所以看见了这艘满载宝藏的沉船,是因为她从张光宇及漫画同人的创作历程中,体会到了一个长时段发展的本土现代艺术史的非凡历程:其一是观察艺术家的语言生成,在现代技术和人文条件下的创造性变通能力;其二,是看艺术生产和现代民族国家的伴生关系,是否具备一种紧贴现实的周密的对话能力。用这两条标准回望张光宇,光芒灼眼。不得不叹服,他的横空出世,是个人良知和图画智力在中国现代史上的一次奇遇;他的艺术手法的千变万化,也浑如他笔下造出的那位孙大圣。
本文发表在《凤凰周刊》2020年第20期。
(资料来源/唐薇)